如果我們不盡洽當的將書籍比擬成某種動物,找尋它維生的最主要食物,那大概就是「自由」。一個社會書籍的好壞、多寡、腴瘦,基本上又和該社會的自由進展(不只政治面,還包括經濟、文化傳統,乃至於宗教等等的整體結構)亦步亦趨,也因此,一個社會的書籍整體樣貌,倒過頭來可比我們檢查此一社會自由程度的一目了然指標。
--p.34
可能性,而不是答案,我個人堅信,這才是閱讀所能帶給我們真正的、最美好的禮物。
--p.46
閱讀者愈受書籍中更好世界的誘引,相對便離開眼前的世界愈遠;愈理解存放在書籍中種種更好的世界,相對便愈容易看清眼前世界的貧薄、粗陋、乏味和不義,甚至到難以忍受的地步。而更刺激的是,閱讀者所看到並視之為珍寶的這些更好的世界,直截了當說,卻通常是一個一個「被擊敗」的世界──被歷史的偶然機遇擊敗、被習焉不察的流俗擊敗、被人們的粗疏、懶怠、不講道理和壞品味程度擊敗。它們好像愈精緻、在書籍中的世界活得愈欣然,就愈難移植到五濁惡世的現實空氣中存活似的。於是,閱讀者等於是以兩倍的速度和眼前的世界分離,正義感和鑑賞力尤其在其中扮演推進器的角色,很容易把認真的閱讀者拋到一個彼此不斷遠離的應然世界和實然世界暴烈拉扯的尷尬位置,彷彿要他要錢還要命的二選一。
--p.61
一個了不起的書寫者,尤其是愈了不起的書寫者愈難以避免失敗,我們也可以說,這正是他替自己定下一個萬難達成的目標所必須支付的代價。除非你是一個二流的書寫者,你才能一直停逗在明白、沒困難沒風險沒真正疑問的小小世界之中,從而讓書寫只是一場萬事俱備的表演而已。真正的書寫同時是人最精純、最聚焦的持續思考過程,是最追根究柢的逼問,是書寫者和自己不能解的心事一而再再而三的討價還價,我們誠實的說,這並不是一場贏面多大的的搏鬥,殺敵一萬,自損三千,成功其實也只是程度和比例的問題而已。因此,我們誰都曉得,廣大無垠的書籍海洋之中,並不存在一本通體完美的書(那種認定人間之需要存留一本《可蘭經》或《聖經》,其他書籍都可應當燒毀的穆斯林或基督徒神聖主張,和我們所談的閱讀無關),每一本再好的書,都有它不成就、不成功的殘缺部分,而且說起來弔詭的是,還非得有如此殘缺的部份,才恰恰見證了這是一本夠好的書。理由再簡明不過了,正因為這個不成就的部份,我們閱讀的人才看到、感知到一個夠遙遠也夠分量的目標,如《唐‧吉訶德》電影主題歌講的,做不可能的夢,伸手向不可觸及的星辰,在思維的純粹路途上,取消了瞻望,喪失了勇氣,我們真正計較的東西還能剩多少呢?這至少只做到了不讓人看到失敗而已,當然絕不等於成功,事實上,它更快速的在遠離成功。
也許,在書籍世界中,「成功」這說法是不恰當的,我們該說的是「進展」。
--p.200
(海明威):寫作,充其量,不過是孤單的人生。……對真正的作家來說,每本書都應該是全新的開始,他再次嘗試未可及的新東西。他應該總是嘗試自己從來不曾或他人做過卻失敗的東西。然後有時候,運氣好的話,他會成功。
--p.203
對於台灣這種抄捷徑的後期追趕社會而言,我們常慨嘆社會專業性不足,尤其在災難暴烈襲來的困阨時日(如九二一大地震、憲政危機或SARS云云)。但我們往往忽略了,專業所以不足,絕不是頂尖的好書讀得不夠,不是新知的匱乏,事實上,台灣在追逐和全球尖端資訊的無時差同步化一事上,毋寧事最飢渴最急切到有病的狀態,少有其他社會能比(比方說日本,對於歐美熱門新書的翻譯引進或好萊塢的進口上檔,往往比台灣要慢上幾星期)。我們的問題不在當下和未來這個方向,而是如小說家馮內果說的在一百八十度的另外一頭,我們要做的是回頭「補修學分」的工作,是把快速追趕時不得不遺漏的一個個知識縫隙給堅實的補滿起來,把過往別人(還好是別人)慘烈的失敗經驗給撿拾起來並銘刻在心,這是今天臺灣閱讀該開始的硬功夫一面。正如一位了不起的職業(亦即專業)球賽巨星深刻告訴我們的:「職業球賽要處理的是失敗而不是成功。一名頂尖的籃球射手,每投兩球就得失敗一次,一名領百萬年薪的打擊好手,上場十次就得失敗七次;一支偉大的冠軍籃球隊,一年少說也要輸二十場球以上;而一支拿下總冠軍的棒球隊,更要輸到六十場以上。因此,真正的職業球員不在於怎麼享受成功,而在於如何和失敗相處,並在失敗時好好活下去。」
--p.207-208
如果人生大體上就是這麼一到此去不回頭的單行道,那麼,所謂童年人的最大幸福便在於一切都還沒實現尚未發生,一種生命最根源之觸的無以倫比自由,用無知撐持起來的──幾乎所有的生物學家都會告訴我們,人類的「幼態持續」是生物界最長的奇特現象(請注意,這是在今天的生物學家認知基礎上說的,今天任一位誠實的生物學家都不願誇張人和其他生物的相異之觸,尤其不願賦予那種萬物之靈的老掉牙自我陶醉哲學解釋),延後了交配生殖的演化第一大事;而且,真的要講到底的話,我們還可以說人的嬰兒根本就是「提早出生」的,其關鍵原因便在於人在演化之路上發展出和母體骨盆大小並不相稱的大腦袋來,逼使母體得將猶處胚胎狀態的小兒給「排」出來,對比於其他哺乳動物(哺乳類之外更不用比了),人的嬰兒是最脆弱的、最發育不完全的,不像牛羊,出生後顫危危起來,接下來就能跑能跳了,
如此幼年期的意外延長,原本絕對是人類生存傳種的危機和巨大負擔,但最後居然也可以是禮物。幼年期的加長,使人類沒那麼有效率立刻被捲入生殖繁衍的演化鐵鍊之中,多出了一長段慢慢無聊的奇特時光,而無聊,正如本雅明說的,是孵育想像的夢幻鳥兒的溫床,如此來說,人類之所以發展出生物界最複雜、繽紛、如亮光四下漫射的生命現象,極其關鍵便在於這個純屬意外多出來的童年歲月、沒特定之事可做的好整以暇童年歲月。
從生物演化史的如此角度來看,我們大約就清楚我們該保衛的是什麼不是嗎?保衛一個無知家無聊為基調的無所事事童年。閱讀的進行也應該當在如此大氛圍之下謙卑的展開,不忙著兌現,不急於揭示,還不如講是遊盪,不要神經並一樣用來未來必定如何如何去驚擾他們,本雅明細心提醒我們,那隻孵育想像的夢幻之鳥是很膽小的,現實的枝葉顫動很容易就驚走它。
--p.224
……四十歲之後的閱讀選擇不僅僅只是這樣單純的悲傷告別,還包括閱讀內容的路線衝突問題,除非你不打算再深入追究了,除非你肯讓閱讀從此停留在消遣享樂的浮面上,否則你終究得選某一邊站,因此,這是人生位置的確認,決定你只能當什麼樣一種人,這會是很激烈的。
--p.256
波赫士引用惠特曼的「孤單相聚」來確認你和我具體完整的存在,是藉由你此時此刻的真實存在,才讓我獲得,或者說憶起了,我真實的存在,並一併想起這一路行來多麼孤寂難言,這是否全為著這一刻的相聚做準備呢?在現代「孤島化」的世界中,這給我們帶來一種杳遠的感動甚至是震動,這是以變得極珍稀但人人似曾有過的美麗經驗,時間停止,卻又彷彿飄渺如一瞬,因此歡樂中帶著不感置信和憂傷,用本雅明冷酷到帶著幸災樂禍口氣的旁觀者之言是,「別具易感之美」──本雅明的話較完整來看是這樣:「然而這是一個在長時段中發生的程序。如果我們只把它當做『傾頹時代的徵兆』,甚至是『現代性傾頹』的徵兆,那就犯了大錯,這毋寧是一個具有數世紀歷史的力量所形成的現象;這些力量使得說故事的人一點一點的走出活生生的話語,最終只侷限於文學之中。同時這個現象也使得那消逝的文類,別具易感之美。」意思是,現代人的隔絕處境由來已久,它以是一種確確實實的現實;同時本雅明的意思也是,人和人這樣相聚,實體的、完整的、活生生語言的,是常態而不是千年一瞬,人就曾經「定居」在這樣的世界之中,而無需特別去尋訪,不是在逆旅中不期而遇,需要珍惜需要喟嘆還得戶贈禮物。……
真實的人,真實的事物,真實的相聚,不復存在於我們的居住之地,得動身去尋訪,這使得現代人的生命深處總有一種逆旅之感,總想聽見什麼樣的召喚聲音。我在想,也許這正說明了多麼需要戀愛,即使在眼前並無一人的獨處時刻,除了生物性傳種的演化命令之外,更多的是,我們可望一個真的人、完整具體人在我們面前、在伸手可及之處,好確認恍惚的自己。
--p.295-296
……書寫是閱讀的暫時駐留,把此一焦點放大,逼迫自己不分神的想下去,而書寫,寫過的人都知道,又是個帶點神祕性的極特別思考方式,我相信是人的高度專注、甚或是把自己逼到絕境所叫喚出來的奇特力量,它做的不僅僅是把你已知的、存在意是層面的蕪雜東西整理出秩序而已,它會帶來某些始料未及的新發現(多寡有運氣的成分),或者說把某些原來徘徊在意是底下的東西,如水落石出般上浮到意識層面來,把「不知道」的變成「知道」。這是書寫此一苦役過程最棒的報償。
--p.330-331
真的,書寫有時候會讓人變得自大唯我,惟閱讀永遠讓你謙卑,不是克己復禮的道德性謙卑,而是你看見滄海之闊天地之奇油然而生的謙卑,不得不謙卑。也因此,閱讀和書寫的最終關係是,一個閱讀者不見得需要書寫,他大可讀得更快樂更自由,但一個書寫者卻不能不閱讀,這才救得了他。
「我們是誰?我們每一個人,豈不都是由經驗、資訊、我們讀過的書籍、想像出來的事物組合而成的嗎?否則又是什麼呢?每個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書、一座圖書館、一張物品清單、一系列的文體,每件事皆可不斷更替互換,並依照各種想像得到的方式加以重組。」(卡爾維諾)
--p.334
好書像真愛,可能一見鍾情,但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杳遠理解和同情卻總需要悠悠歲月。
--p.361
《閱讀的故事》‧唐諾‧印刻2005
讀必於2011.11
*
高二教室在中山樓,是我的教室,離圖書館最近的一次。
國文老師們所編得中山專屬散文選讀,收錄了唐諾這一本的附篇〈有這一條街,它比整個世界還要大〉。讀畢,怦然心動。
《查令十字路84號》是我極少數在高中時、從圖書館借回來的書。同學號稱笑內圖書館為廢墟,名符其實。只是在我們大四回去拍畢業照時,校內新蓋好的小丸子大樓,裡頭的圖書館,早不能同日而語,真是羨慕學妹。
當時玩味書中的一句話,「不要看你沒有看過的書」,怎地有邏輯錯誤?想是翻譯問題吧,這後來這也成了我的購書(讀書)原則之一,總是要有「聽過的」,才會買。
然後就高三了。
我最後悔的是,在義務教育求學階段,我死命鑽在教科書裡。到大學,才能重獲自由。是有點為時已晚……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