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蔣麗莉的家,有百般的好處,也沒一件是自己的。雖也是仔細地過日子,過的卻是人家的日子,是在人家日子的邊上過歲月。拿自己整段的歲月,去做別人歲月的邊角料似的。而回到自己家中,那雖是整段的歲月,卻又是看不上眼的,做面子做襯裡都夠不上的,還抵不上人家的邊角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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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主任每次一走,都不說回來的日期,王琦瑤便也無心一天天地數日子,日曆都不翻的。光陰連成一條線地過去,無所謂是晝還是夜。她吃飯睡覺都只為了一個目的,等李主任回來。王琦瑤認識了李主任,才知道這世界是有多大,距離有多遠,可以走上十幾日也不回的;王琦瑤跟了李主任,也才知道這世界有多隔絕,那電車的噹噹聲都像是遙遠地方傳來,漠不相關的;王琦瑤等著李主任回來,知道了什麼是聚,什麼是散,以及聚散的無常。她有時候想,天下雨李主任會來。雨天裏則想,天出太陽李主任就來。她還扔銅板占卦,這一面是李主任來,那一面則是不來。她又看瓶裡的花苞,花開了李主任就來。她不數日子,卻數牆上的光影,多少次從這面牆移到那面牆。她想:「光陰」這個詞其實應該是「光影」啊!她又想:誰說時間是看不見的呢?分明歷歷在目。她等李主任是寂寞,又是填寂寞,寂寞套寂寞的,真是裡裡外外的寂寞。她不想去娘家,怕家裡人問這問那,更不想讓他們來,也是怕問這問那,連打電話都懶得打,幾乎斷了往來。蔣麗莉來過那一次以後,還來過兩次,一同出去看電影,後來也不來了。沒有人來,她也不出去。她不出去,也不讓姨娘出去,去買菜是給她掐著時間,要讓她也嚐嚐寂寞的滋味,這其實是寂寞加上寂寞的。還是灶火冷清,王琦瑤就像是不吃飯的,一天至多吃一頓,吃什麼也是不知道的。她有時也聽梅蘭芳的唱片,努力想聽出李主任的意思,好和李主任作約會似的,便是無從抓撓,越聽離得越遠。她想,她和李主任的緣,大約就是等人的緣,從開始起,就是等,等的日子比不等的多,以等為主的。她不知道,愛麗絲公寓,那一套套的房間哩,盛得是各色各樣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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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的她們就像白絹似的,後來就漸漸寫上了字,字又連成了句,成了歷史。沒有字的日子是輕盈自由的日子,想怎麼就怎麼,沒有一點要負的責任,憂愁也是不負責任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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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九曲十八繞的水道中,她萬念俱灰裏只有這一個「老」字在刺激著她。這天是老,水是老,石頭上的綠苔也是年紀,崑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紀,是時間的化石。她的心掉在了時間的深淵裡,無底地墜落,沒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外婆的手爐是成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樣是成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陳年的善釀,茶葉蛋豆腐乾都是百年老湯熬出來的。這船是行千里路,那車是走萬里道,都是時間壘起的銅牆鐵壁,打也打不破。水鳥唱的是幾百年同一個調,地裏是幾百度的春種秋收。什麼叫天荒地老?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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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女人和女人是不怕種下芥蒂的,越是有芥蒂,友情越是深。她們兩人有時是不歡而散,可下一日又聚在了一處,比上一日更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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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瑤和康明遜的問與答,就像是捉迷藏。捉的只是一門心思去捉,藏的卻有兩重心,又是怕捉,又是怕不來捉,於是又要逃又要招惹的。有時大家都在的時候,他們的問與答便像雙關語的遊戲,面上一層意思,裡頭一層意思。這是在人多的地方捉迷藏,之間要有默契,特別的了解,才可一捉一藏地周旋。漸漸的,他們有了一些兩人才知的用語,很平常的,在他們卻另有一番意思,是指鹿為馬的。他們能心領神會,還能於無聲處聽真言。別人都蒙在鼓裡,他們自己也不挑明,說了也當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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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所有的上海市民一樣,共產黨在他們眼中,是有著高不可攀的印象。像他們這樣親受歷史轉變的人,不免會有前朝遺民的心情,自認是落後時代的人。他們又都是生活在社會的芯子裡的人,埋頭於各自的柴米生計,對自己都談不上什麼看法,何況是對國家,對政權。也難怪他們眼界小,這城市像一架大機器,按機械的原理結構運轉,只在它的細部,是有血有肉的質地,抓住它們人才有依傍,不致陷入抽象的虛空。所以,上海的市民,都是把人生往小處做的。對於政治,都是邊緣人。你再對他們說,共產黨是人民的政府,他們也還是敬而遠之,是自卑自謙,也是有些妄自尊大,覺得他們才是城市的真正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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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如程先生這樣的忠厚人,愛起來也極端自私的,也極其的不公平。在他所愛的人面前,兢兢業業,小心翼翼,而到了愛他的人面前,卻無所顧忌,目中無人,有些像耍賴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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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上場時,一律表情嚴肅,動作一絲不苟。初看上去,你會以為他們是把跳舞當工作,本著負責的精神。可再往下看,你就在他們的舉手投足間看出了心底的快樂。這快樂不是像年輕人那樣如水漫流,而是在管道裡流淌,不是張揚卻後勁很足的樣子。相形之下,年輕人那快樂就只能叫做瘋狂。這時你會明白拉丁舞的妙處,它將人的好情緒,嚴格規範在有序的動作中,使其得到理性的表達,它幾乎是含有哲學的,要看懂它不容易。因此,這些人物在今天的舞場裡,無一不顯得落落寡合。這時節,迪斯可還沒流傳來,可年輕人已經沒了耐心,他們跳起舞來,大多動作草率而衝動,他們喜歡快速的舞曲,因為那能蒙人,也能蒙自己。他們太急於攫取跳舞的快感,不管會不會的,跳起來再說。他們不曉得約束的道理,那是可使快樂細水長流,並且滋生繁衍。他們太揮霍了,往往收支不能相抵,一夜歌舞不夠一夜用的。於是他們便一夜連一夜,是預支快樂和激情。但那瘋狂勁真是能感染人,在旁邊想坐也坐不住,心怦怦跳著,血湧上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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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恨歌》‧王安憶‧1996(麥田2005)
在我幼稚的想讀完華文小說一百強的清單中,若問我對那一本最有印象,不會是這一本;但王安憶小姐在本書開場所描述的老上海,絕對是最深刻的幾個場景之一。她寫上海有女人的叨絮、女人的繾綣、以及綿綿不絕、永不間斷,也唯有女人的心和女人的筆才能不厭其煩的寫一座大城的最瑣碎細微之處。那時在讀,一直在想也不停往後翻,媽阿,什麼時候才會有「人」會出現,巷弄、燕子、昏暗、老房,夠了吧?
不知怎地,華人女性作家筆下的女性角色,我從來沒有認真喜歡過一位。倒是男性作家所寫,才有讓人傾羨;也或許女人所寫的女人和男人所寫的男人,都太現實,所以才讓人無留戀欣羨之處?
但不能置否,王安憶筆法的精緻和繚繞人心的功力,奠定她當代大陸小說家一姊的地位。
25位最值得關註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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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