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是為了結束。奇遇是不能加延長線的。它的意義來自它的死亡。我被永不復返地引向這個死亡──它也可能是我的死亡。每一時刻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引來後面的時刻。我全心地珍惜每一時刻,我知道它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的,但我絕不阻止它的死亡。我在萍水相逢──在柏林和倫敦──的女人懷中度過的最後一刻──我熱愛那一刻,我幾乎愛上了那個女人──是會結束的,這我知道。不久我就要去另一個國家。我再也見不到這個女人,再也見不到這一夜。我細查每一時刻,將它汲盡,無論是每粒眼睛裏短暫的柔情,還是街上的嘈雜、黎明的微光,我都一一捕捉,並且永遠將它固定在我身上。然而,那一刻在流逝,我不挽留它,我喜歡它流逝。
突然間有什麼東西斷裂了。奇遇結束了,時間又恢復它通常的柔性。我向後轉頭,身後那個富有旋律的美好型態完全沉入過去中。它越來越小,收縮成一團,現在,結尾與開端合而為一了。我瞧著這個有如黃金般貴中的一點在縮小,心想我願意在同樣條件下,從頭到尾再生活一次,哪怕因此而幾乎喪命,哪怕因此而失去財富、朋友。然而,奇遇是不能重新開始的,也不能延長。
對,這就是我以前想要的──啊!這也正是我現在仍然想要的。當女黑人唱歌時,我是多麼快活。如果我自己的生活成為旋律,又有什麼高峰我達不到呢?
--P.75-76
現在我是這樣想的:要使一件平庸無奇的事成為奇遇,只要講述它就行了。人們會上當的。一個人永遠是講故事者,他生活在自己的故事和別人的故事之中,他通過故事來看他所遭遇的一切,而且他努力像他講的那樣去生活。
然而必須作出選擇:或是生活或是講述。例如我在漢堡與埃爾娜同居的日子,我不信任她,她也害怕我,我過著一種古怪的生活,但是既然我在生活裡面,我就不去想它。後來有一天晚上,在聖保利的一家咖啡館裡,埃爾娜離我去盥洗室。我獨自待著,留聲機裡的唱片正在演奏著Blue
Sky。我開始向自己講述漢堡以後發生的事。我對自己說:「第三天晚上,我走進一家叫藍洞的餐廳,注意到一位半醉的高大女人。那女人就是此刻我一面聽Blue
Sky一面等待的女人,她即將回來坐到我右邊,用雙臂摟住我。」於是我強烈感到這是奇遇。埃爾娜回來了,在我身邊坐下,用手臂摟著我,但我卻莫名其妙地憎惡她。我現在明白:當你必須重新開始生活時,奇遇的印象便消失了。
當你生活時,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環境在變化,人們進進出出,如此而已。從來不會有開始。日子一天接著一天,無緣無故地。這是一種沒有止境的、單調乏味的加法。偶而你會作部分小結,你說:我已經旅行三年了,我在布維爾已經住了三年了。但是也不會有結尾,你不可能一勞永逸地離開一個女人、一位朋友、一座城市。再說,一切都很相似。兩星期以後,上海、莫斯科、阿爾及爾,都是一回事。有時──這種時候罕見──你檢查自己的位置,發現你和一個女人粘上了,你被捲入一件不光彩的事,但這個念頭一閃即逝。一長串的日子又開始了,你又開始做時間和日子的加法: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四月、五月、六月,一九二四、一九二五、一九二六。
這就是生活。可是當你講述生活時,一切都變了,只不過這種變化不為人所注意罷了。證據便是你說你講的是真實的故事,彷彿事上確有真實的故事。事件朝某個方向產生,而我們從反方向來講述。你似乎從頭說起:「那是一九二二年秋天的一個傍晚,那時我在馬羅姆當公證人的書記。」實際上,你是從結尾開始的。結尾在那裡,它無形,但確實在場,是它使這幾句話俱有開端的誇張和價值。「我一面散步,一面想我的拮据,不知不覺出了村子。」這句話就它的本義而言,表明說話人心事重重、悶悶不樂,與奇遇相隔萬里,即使有見事件擦身而過,他也視而不見。然而結尾在那裡,它改變了一切。在我們眼中,說話人已經是故事的主人公。他的煩悶、他的拮据比我們的煩悶和拮据要珍貴得多,它們被未來熱情的強光照成金黃色。敘述是逆向進行的。瞬間不再是隨意地相互堆砌,而是被故事結尾啄住,每一個瞬間又引來前一個瞬間:「天很黑,路上沒有人。」這句話被漫不經心地拋出,彷彿是多餘的,但我們可別上當,我們將它放在一邊。這是信息,到後來我們才明白它的價值。主人公所體驗的這個夜晚的一切細節,都彷彿是預示,彷彿是諾言,甚至可以說,他只體驗那些諾言性的細節,而對那些不預示奇遇的事情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們忘記了未來還沒有來到,那人在毫無預兆的黑夜裡散步,黑夜向他提供雜亂而單調的財寶,他並不作選擇。
我希望我生活的瞬間像回憶中的生活瞬間一樣前後連貫。井然有序。這等於試圖從尾巴上抓住時間。
--p.76-79
...這種奇遇感也許是我在世上最珍惜的東西了,但它來得突然,去得匆忙,它去以後我又是何等的乾癟!難到它這種短暫的來訪只是為了挖苦我,說我錯過了生活嗎?
--p.103
《嘔吐》La nausée‧Jean-Paul Sartre‧1938(志文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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