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6日 星期四

李天命的思考藝術

問:與大丈夫精神對立的小男人意識和真小人意識,涉及流行觀念和社會風氣。從更宏觀的角度著眼,你對整個世界的時代風氣或文化趨勢有甚麼看法呢?

答:素無研究,只有大略印象,粗疏得很。我覺得今天已難見有「精神的貴族」,而「優雅時代」亦隨風而逝。現代社會趨向大眾化、平庸化、膚淺化。人們思想懈怠,靈性枯萎,不了解深刻和高貴。要了解深刻的東西,需有一股透入深層的勁。現代的舒適社會容易使人喪失這種勁。要體驗更高貴的事物,需有一棵純樸的心。現代人的複雜機心無法了解什麼是高貴。大多數人只能接受浮淺的觀念、煽情的口號、不經大腦似是而非的「哲理」,以及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的「共識」。這種思想膚淺、感情表面化的現象,恐怕與現代傳播媒介的特性有密切關係。一般來說,深刻(或只是稍為艱深)的思想都難以透過電台、電視等現代傳媒來表達。特別是電視,往往只能像蜻蜓點水那樣給觀眾提供即食的「文化快餐」而已。……
        面對浮淺時代的浮淺文化,有人大聲疾呼,希望扭轉乾坤,但我看那只是夢想。有些事情是「不因人的主觀願望而轉移」的。盡其在我,僅可能使精英文化得以在文化精英之間流傳下去,一脈相承,那才是切實而重要的事。譬如詩的精品,永遠只能以少數「被選擇的心靈」(selected souls)為對象,這是無可奈何的,但也無須慨嘆的。只要想想那種「為工農兵服務」的口號詩是如何的濫劣、虛假、肉麻,就不難明白「以被選擇的心靈為對象」的道理所在了。
        總地來說,精英文化就像空谷幽蘭。從事創造或傳播精英文化的人,不妨以孤高自許,也不用害怕別人譏笑你自鳴清高。此外更須「甘於寂寞」而切忌「不甘寂寞」,須知道自己所走的乃是一條只有少數程度較高的人行走的路途。在途經的空谷之中,若偶有相遇,偶有迴響,就已是很值得欣喜無限的了。

--p.43-44〈從騎士精神到愛情宗教〉


問:從時代風氣轉到中國文化,就我所知,你從來不談中國文化的問題,其實你是怎樣看的呢?

答:也是沒有研究,只有一點浮光掠影的印象。依我看,有不少議論千言萬語,實質上卻不外一句廢話或準廢話:「中國文化之中好的成份要保留,壞的成份要揚棄;西方文化之中好的成份要吸收,壞的成份要拒斥。」但甚麼成分是好的?如何有效地吸收?甚麼成分是壞的?如何有效地拒斥?這才是問題的要害所在。我是外行,不談這個。現在只提一個不為人注意的觀點。
        關於中國文化的議論,五花八門,暫且統稱之為「文質文化觀」。我要講的觀點則可稱為「武質文化觀」。兩者不必互相排斥。武質文化觀主張培養「悍烈精神」,詳細點說就是主張男人要有悍烈精神而女人要有「貞烈精神」(最好溫柔而貞烈)。如果說這個主張有男性中心的意味,我也不會在此辯解。以下只談悍烈精神。
        孟子的思想即有悍烈精神的基礎,荊軻、聶政等刺客和秋瑾、文天祥等烈士則在實踐上表現了這種精神。日本武士道所要求的武士,亦有悍烈精神。到了近代中國,這種精神開始喪失。時下在電視上常可見到語調嗲、露女兒態的男性,這大概也是一個徵象吧。今天滿目所見,許多讀書人(尤其中年以後)盡屬陰柔怯懦的一類。在人民群眾之間,亦流行「明哲保身」的懦夫思想。
        懦夫總有懦夫的藉口,比如「細瓷不應碰缸瓦」、「君子不吃眼前窺」、「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這些話本身沒錯,但常被用做「沒有種」的遮羞布。針對這一點,我主張:在維護重要原則時,細瓷不惜碰缸瓦。
……見義勇為的行動每每需要有悍烈精神為後盾。除了這個作用之外,悍烈精神相信還可以對治不少知識分子的病態心理。有類猥瑣古縮、思路糾纏不清的知識分子,想法古古怪怪,性格怯懦多疑,才短心頭高,一大堆情意結。這類人往往反省過度,看事情看得太過複雜,喜歡化簡為繁,無中生有。遇到不肯反省的學生,我會勸他們多些反省。但遇到過分反省的學生,我就會勸他們思考乾淨俐落,不要胡思亂想,反反覆覆,作繭自縛。善於思考的人絕不是整天翻來覆去不能放下的人。過分反省恐怕是自戀狂或至少是太過自我中心的表現,就是把自己的事情看得態重要:太細心注視自己的感覺,注視自己的表現,注視別人怎麼看自己。這種人特別喜歡表露自己的痛苦,他們也許真的特別痛苦,因為他們整天注視自己的痛苦。他們管這個叫「深度」,那其實是心理病。
        諸如此類的病態心理相信可藉著培養悍烈精神來對治,實情是否如此則有待心理學的研究。不過至少可以這樣斷言:我從未見過性格悍烈的人有以上所講的那些病態心理的。
        最後要講的是,我認為悍烈精神極有助於防止被奴役。一個「肯拼」的民族,除非心甘情願,否則對內部會被獨裁者奴役,對外亦不會被敵人奴役。只要通過教育培養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拼命」的觀念,建立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民族原則,那就沒有的人敢來侵略的了,因為那是絕對划不來的。

p.45-47〈從騎士精神到愛情宗教〉


清晰是無話可說的人的最終避難所。(F. Waismann
不清晰更是無話可說的人的最終避難所。(李天命)

p.79〈思維方法與獨立思考〉


        「不可思說論」和「比喻象徵論」是相當流行的,阿奎拿、堤力克等人的神學之中,都有這一類型的論調,談禪論佛的人亦有許多持此論調的(只將「上帝及其創世」改為「勝義(最高真理)」)。問題是:這些論調能否成立?用於上述那種申辯時,能令那申辯站得住嗎?答案可從底下的駁論找到。
        第一、......然而沒有意義的說法怯不能叫做「超出於凡人的理解能力之外」,因為那是稱不上理解不理解的。譬如「超上帝超超地創造超超超時空」這個說法,並非很深奧以致我們不理解它,而是沒有意義以致我們對它無所謂理解不理解。依此,「超出於凡人的理解能力之外」這個說詞並不能有效地回應我們所提的質詢。再者,在沒有意義的說法之後加上「那是不可思議不可說的」一語,亦是無法令得那沒有意義的說法變成有意義的。
        第二、申辯者在談論上帝而被人問難、駁斥得無法招架時,就用「不可思說論」去搪塞,企圖使人以為既然不可思議不可說,於是不再多作討論,結果就會放過他,不再窮追猛打。但其實一方面大談上帝,跟著又聲稱那是不可思議不可說的,這不過是自打嘴巴而已。
        第三、等到發覺自己處於自打嘴巴的尷尬境地時,申辯者就寄望於「比喻象徵論」去解困,可惜那只會越解越困,徒使泥足越陷越深。因為:(i)如果x是不可思議的,那麼不論任何事物我們都無法知道那是否與x有相似關係或表徵關係。如果無法知道這點,就無法知道不可思議的,這麼一來,他就再一次自打嘴巴了。(ii)申辯者既斷言上帝是不可說的,又斷言對上帝可以比喻象徵地說,但比喻象徵地「說」,仍然是「說」,所以申辯者的最後申辯,仍然是自打嘴巴。
        總結而言,上述由「不可思說論」和「比喻象徵論」所構成的申辯,不斷自打嘴巴,而且越打越腫(這才是比喻象徵的說法,其所比喻象徵的情景,是可以思議的、可以說的。)這樣的申辯根本不能有效回應我們提出的質問:(例如)「無所不在但又不在時空之內、沒有情緒卻又會震怒」是什麼意思?

p.85-87〈思維方法與獨立思考〉


……混沌論的核心:「非x即是x」。這個公式最受野心家歡迎。野心假顛倒黑白、混沌是非的時候,所用的正是這個公式。
        上述的混沌論屬於哲學的範疇,野心家則往往是政治領域裡的混沌論者。哲學上的混沌者喜用「超越」一詞來裝飾門面,政治方面的混沌論者則常用「辯證」一辭去佈烟幕。如前所述,今天這個詞語已成為詭辯的首選工具,是玩弄文字把戲的無上至寶。這法把加上了「革命」二字的輔佐之後,就更加如虎添翼了。在理論上說不通時可以搬出「辯證」一詞來過關,在實踐上行不通時,可以抬出「革命」二字來壯膽,那還不是戰無不勝的思想武器嗎?所以只要懂得運用這個思想武器,即是說只要花半小時學會辯證地耍弄「辯證」一詞,再花半小時學曉革命地揮動「革命」一語,那就能夠去「抓思想工作」的了。這種思想工作的要旨在於教人辯證地革命,革命地辯證。箇中竅妙,就是用辯證的言辭花槍去掩飾革命的實彈真槍,同時又用革命的實彈真槍去支撐辯證的言辭花槍。掌握了這竅妙就能掌握一切,「抓一切」。國家大事自不待言,兒女私情亦無例外,一樣能夠「勝利地抓」。正是:
        革命地追求,
        革命地戀愛;
        革命地結婚,
        辯證地離婚。
        如此以「辯證」一詞為中樞,再以「革命」二字作旗幟,所成的「思想系統」可以稱為「革命的辯證哲學」或「辯證的革命哲學」。這種哲學的根本精神在於:
        1. 辯證地說話,
        2. 革命地解釋。
        如何是「辯證地說話」呢?你喜歡怎麼說便怎麼說。如何是「革命地解釋」呢?你喜歡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今天要鬥爭你的時候,就聲稱有「矛盾對立」。明天要拉攏你的時候,就是要說「矛盾統一」。兩者之間的關係乃是「革命的辯證關係」,換言之就是沒有關係的關係。區分兩者的標準在哪裏呢?沒有一定的,「一切皆變」......
        這就是革命辯證的最高原則,也就是沒有原則的原則,亦即是以不講原則為唯一的原則。
        這麼一來,人世間還有沒有客觀是非可言呢?沒有。有的只是權術、陰謀、勢利、成王敗寇、強權當真理,以及這些東西的「思想武器」,即文字把戲與詭辯伎倆。
        玩弄文字把戲與詭辯伎倆,會不諱有什麼惡劣後果的呢?不會有甚麼後果的;玩的人會把果子吞下肚裏──此之謂自食其果。那是思想虛妄之果。這種思想虛妄可說是人類以來最危險最可怕的一種思想虛妄。在此虛妄之中,一切都顛倒了。再說一遍:「一切都顛倒了!」奴役就是自由,特權就是平等,獨裁即是民主,槍管等於人民的喉舌,對衛星國的控制就叫做友誼──要派坦克取鞏固「兄弟般的友誼」。這一切一切的「理論基礎」,恰恰就是混沌論的普遍公式:「非x就是x。」
p.94-96〈思維方法與獨立思考〉


        甲乙之間的爭論,實屬言辭之爭,即由於用語的歧異、曖昧等因素而引起的爭論。《展望》雜誌總編輯的阿博特(L. Abbot)說他的父親認為哲學和神學上的爭論十居其九乃言辭之爭,而阿博特本人則認為那剩下的十分之一也還是言辭之爭。倘若阿博特父子為此而爭論起來,那恐怕也會成為一種言辭之爭呢。哲學家被喻為在黑房裏找尋一隻不存在的黑貓,神學家則被認喻為居然找到那隻貓的人。對於那些好作言辭之爭的哲學家和神學家來說,這個諷喻應有一帖清醒劑的作用。但言辭之爭其實不僅在哲學和神學的範圍內充斥,在其他領域裏也一樣是隨處可見的。譬如政治方面,為了連意思仍未清楚的「思想」或「主義」而爭執,最後演變成互相殘殺,這種悲劇不時上演,並不少於宗教方面所上演的類似的悲劇。
--p.105

世界上最難的事情之一,就是「寫得清晰」。
--B. Blanshard
--p.111

        ......語言在今天已被濫用到了極其可怕的地步。凡不是X的東西都可以名為「另一種X」,甚至名為「真正的X」。許多字眼只消聽來動人,就會被宣傳家野心家用來指稱他們希望別人接受的事物。「自由」、「平等」、「民主」等等都屬於這一類動人的字眼,結果就被拿去(順次)指稱為哪怕是最不自由、最不平等、最不民主的制度或社會狀況。他們管這些叫做(比方說)「另一種自由」、「真正的平等」、「最高級的民主」。甚麼是「另一種自由」呢?夜半無人私語時秘密警察可以在你家裏自由出入,請你去「私語」,這就是「另一種自由」了。甚麼是「真正的平等」呢?老百姓人人沒有分別,大家的生活都過得一樣,像狗一樣,這就是「真正的平等」了。至於民主嘛,講者在台上講了一萬句也等於沒講過半句,聽眾沒有人在聽,還未講完就每個人都舉手反對,這是低級民主。講者講了半句就頂得一萬句,聽眾沒有人敢表示不聽,一講完每個人都舉手贊成,這就是高級民主了。最低級的民主靠人頭來表決,最高級的民主則可再分為兩型:其一為教育型,靠拑住人頭來指導表決;其二為革命型,靠拑破人頭來節省表決。
--p.137-138



《李天命的思考藝術》‧戎子由、梁沛霖合編‧允晨出版1992

 讀畢於20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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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辱對手的最高段=寫一篇諷刺小說,展現文采只是附加。

2 則留言:

  1. 盛氣凌人的分析哲學家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指著你的鼻子說:你的邏輯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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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倒是看得挺開心的耶。所以他不是你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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