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9日 星期四

與沙特的對話

沙:文學是用來訴說私人事情的。但也不要忘記,從我學習哲學之後,從我也寫作之後,我就認為文學的目的是在寫一本著作,讓讀者去發現一些他從來沒想過的事。我有一段很長時間都持著這個看法:我所提供的,不是隨便誰都能拿得出來的,而是我自己所透見的,或是我還不能完全了解的,但卻有助於揭開這個世界。
波:您的目標是在創造一件很漂亮的東西,一本書,但同時也能發掘屬於自己的概念;要言之,就是世界的真理。
沙:但我對這項真理的了解還不完整,還差的遠呢。我甚至還完全不懂它。但我持續地在學習。我注視著世界時,所學到的比在做文字組合時少。在組合文字時,我得到具體的事物。我只知道做文字組合時能得些成果。把文字組合在一起,之後就會有一群文字出現,產生了真理。
­--p.31-32


波:有一封您在十九歲時寫的信,十分讓人訝異確信自己會成為有價值的作家您是如何明確地感覺到您有這種價值?
沙:這是絕絕對對的是。我對這件事情相信的程度,就像天主教徒相信聖母一樣,而自己也無法證明。但是我對自己寫的東西,也就是那些小爛文章、俠義小說、寫實小說,都證明我有天才。我不能從那些東西的內容來證明,我自己也知道時機還沒到。但能寫作這件事,已經證明我有天才。如果寫得好,就證明作者有天份,寫出好作品就能證明天份。總之,寫作就是要寫出好作品,而作品本身又不是十全十美,它要超越過完美,要更往前邁進。說「寫作就是要寫出完美的東西」,這是很傳統的想法。所以我並沒有任何證據,但我自己在想,如果我寫作的話,就要寫出完美的東西,而且還要認為自己能做得道。所以我是個寫出完美作品的人。我是個天才。這很容易理解。
--p.39

波:您認為是以哪一種行業為生?是文學還是哲學?為自己和文學以及和哲學的關係各為何?比較喜歡人們喜愛您的哲學或文學?或期望他們兩者都喜愛?
沙:當然我會回答說:希望他們兩者都喜歡。但這有次序上的問題:哲學排第二,文學排第一。我希望能從文學處得到永恆,而哲學是了解它的一種方法。在我眼中,這種說法並不是一種絕對的價值,因為環境會改變,哲學也會改變。哲學並不只是短暫地目前有效,也不是只寫給同輩人看的,它是跨實性的思考,它也必然會被其他事物超越過。因為它所談的是恆久性的問題,所談的是超越個人日常生活觀點之事。而文學,相反地,杜撰出現前的世界,是透過閱讀發掘的世界,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對話、熱情、旅遊等等。
--p.56

波:在某些方面您非常狂傲。您從希庇阿斯(Hippias)那裡取了一句話給自己用:「我從未遇見任何一位能和我比擬的人。」
沙:我在筆記本上寫過這樣的話。
--p.62

波:難道從來沒有讀者讚賞,對未來的作品有某些建議,或是相反地讓您難過一下?這對您作品的發展有無影響?
沙:我沒這個印象。沒有。我有位特別的讀者,那就是您。當您對我說:「我同意,行。」那就可以了。我把書出版,不理會那些評論。您對我的幫助很大,您對我有信心,使得我不至於孤單一人。
波:在某個意義上,讀者會讓文章成為真實。
沙:可是我不認識讀者,或許是評論者並不能讓我滿意。真正的讀者只有您一個人,而且也一直都是這樣:如果您覺得某件事可以的話,對我而言那也就可以了。如果評論者認為不好,那是因為他們是笨蛋。
--p.75
(!

波:看您寫《辯證理性之批判》真像是在做運動。您寫作時一直服用苯丙胺的興奮劑。
沙:一直都是。
波:……而寫小說時卻從沒服用。
沙:從來沒有。文藝和興奮劑不相配,因為興奮劑會使我下筆太快。
--p.83

沙:……閱讀是我消遣中最重要的一項,我甚至有點癡狂。
--p.117

沙:文學對我的意義,首先就是講述(raconter),說些美好的故事。為什麼是美好的?因為它們已經發展得很好,有個開頭也有結尾,裡邊有些人物是我用文字創造的。在這個簡單的想法裡,還有個概念就是訴說一個故事,這和告訴我同學從前做了哪些事,是不相同的。講述是另一回事。那是用文字來創造。文字是講述故事的工具,但對我而言,故事和文字構造是獨立的。但文字是講述的工具,文學是用文字構造的故事(recit)。當它有個探險性的開頭,而且也追跟到完結時,那就是個完整的形式。我讀中學時一直都感覺到有另一種文學存在,因為許多書都沒做到這個層次。
--p.123

沙:實際上,我有好幾次在筆記或書本裡宣稱說,感性與智慧是分不開的,感性產生智慧,甚至它本身就是智慧,我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為。一個理性而且著重理論問題的人,是個抽象的人。我認為人都有感性,而孩童與青少年的過程,就是讓這種感性抽象化,使之可以理解,並必去追尋這種感性,逐漸地塑造成一個理性的人,以智慧的方式處理問題。
--p.254

波:您是否妒嫉過?是在哪些情況下,是怎麼一回事?妒嫉對您而言是什麼意義?
沙:在我內心深處,不論我和哪個女人有關係,我並不在乎是否有另一個男人存在。重要的是我是首要的。可是,想想看在三重奏中有個我,之外也有個比我更重要的人存在,那種情況我不能接受。
--p.260
(= =)

波:我們來談一個很少提到的話題,那就是您和食物的關係。您對這個問題有哪些話要說嗎?
沙:基本上我不喜歡只吃少數東西。我有一些禁忌,例如番茄,我這輩子幾乎沒吃過。並不是我覺得番茄不好,而是它的味道真讓我厭惡。因為我不喜歡,所以就決定不吃它,我周圍的人一般來說也尊重我的禁忌。
--p.298
XDD

波:就您個人與自由之間的關係,還有什麼要補充嗎?
沙:我再重複一次,自由是一種不存在的東西,但它逐漸在醞釀,在我身上隨時都能見到它,至死也不會離開我。我想其他人也和我一樣,但對自由的意識程度,以及對它的清楚程度,則視個別的環境、出身、發展過程、知識而異。我對自由的看法,隨著我和歷史的關係而有所修正。我生活在歷史當中,不論是否願意,我都會有某些社會性修正,隨著我對社會的立場而異,這是我那時所學習到的。也就是說,我學到正確合理的,但有時也是很可怕的謙遜。後來,甚至持續到現在,我了解到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項,是和相對例的條件之間的關係,例如說:存在與虛無、存在與變異(devenir)。自由與世界之間的相對立,有時也會影響到我的自由。
波:您體認到您的自由,是和歷史與世界的壓力在相對抗。
沙:是的,我的自由是在追求勝利,是在歷史與世界之上來行動,並得到人與歷史以及世界之間的另一種不同關係。
--p.332

波:您在個人的自由與要求紀律命令的集體行動之間,是如何協調的?
沙:當我加入政治活動時,不論是用哪種方式,我都沒有放棄自由的想法。相反地,每次我有所行動時,我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我從未加入某個政黨。我在某個時期有可能會同情某個政黨,例如現在我對毛派的路線比較贊同,因為他們現在開始在法國傳佈開來。我因而感覺到和某些團體有聯繫,而又不必附屬於其下。有人要我行動時,我可以自由地回答要或不要,可以隨時自由地接受或拒絕,我在阿爾及利亞戰爭期間的態度就是個例子。
--p.338-339

沙:二十歲時我是非政治性的,這或許是另一種政治態度,後來我成了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者之後,才轉而注意人類的政治命運。我認為這也代表一種生活,從非政治的轉渡到政治性的。這占了我生命中的許多時間,包括我與「革命民主聯盟」和共產黨、和毛派等等團體的關係,這也就是我政治面的全部了。
--p.347

沙:從風尚的角度來看,我完全左傾,例如我完全反基督教。我十二歲時就決定說上帝是不存在的,我從來沒改變過這種看法。這使我重新檢視宗教的意義。中學教過一些宗教方面的課程:古代宗教、天主教、基督教,這些使我把宗教視為由教訓、訓誡、風俗所組合成的一套,內容則依國情而異,和上帝完全無關。上帝是不存在的。因此我沒有宗教的傾向,我沒有信仰,所有信教者的樂觀說法都讓我厭惡。我想他們是搞錯了。
波:您基本上贊成風俗有最大的自由。
沙:是的。
--p.354-355

沙:我和其他法國人一樣,參戰三個月或半年,我開始想,所謂的歷史,或是歷史的一部分,都是由集體之事所構成的。這讓我意識到歷史是每個人的,每個人都是歷史。德法兩軍對峙而互不動兵,使我開了眼界。事實是,從一九三九年起我就不再屬於自己了。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個人的生命是絕對自由的,我挑選我的衣服、食物、寫我的東西,所以我是個在社會內部自由自在的人。我完全沒有看到,這種生活其實會受到希特勒出現的限制,以及希特勒軍隊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影響。我後來才明瞭,我在小說裡也稍為做過解釋(在《自由之路》的第一冊,以及第二冊的一小部分)。所以我就參戰了,穿著軍服讓我很不舒服,混雜在穿同樣服裝的一堆人之間。我們之間有關聯,不是家庭式的,也不是友誼的,但卻相當重要。我們各有自己的職責,是外面分配進來的。我放氣象氣球,用望遠鏡來觀測。服役期間有人教我這些,我原先以為這些都不會用到。我去幹這些工作,和不相識的人一同做同樣的事,相互幫助,看著氣球飄向雲層裡。而只離德軍幾公里,他們也有和做同樣工作的人,有也些人準備攻擊。那是一向絕對歷史性的事實。第二項,但也是最重要的意識,就是戰敗與被俘。我還記得那幕怪異的景象,好像自己在演電影一樣,但那不是真的。有一門砲對著教堂開火,裡面一定有反抗軍,是前晚到的。那一定不是我們這裡的人,因為我們沒想到要抵抗,因為我沒有武器。我在德軍的步槍下,走向其他人聚集之處,他們推我到一大群男孩之間,把我們往德國方向送去。我在《死亡的靈魂》(La Mort dans l’ame)裡說過這件事,我用布呂內(Brunet)這個人物來說明。我們走著,也不知道會被如何處置。有人希望我們在一兩星期內就會被釋放。那天是六月二十一日,是我的生日,也正好是停戰日。我們是在停戰之前幾小時被俘的。我們被帶到類似警軍的營房去,我在那裡學習到,那才是真正的歷史。我也才知道,我是生活在一個面臨多樣危險的國家裡,其中的人也面臨了這些危險。在那裡的人之間有某種聯合性,他們有被戰敗、被俘的想法,這件事比其他都更重要。在此之前我所學過、寫過的東西以完全無效,甚至連一點內容也沒有。
--p.362-364

沙:我認為我是從理想主義的無神論,轉為唯物主義的無神論者,這些是從和尼贊的談話裡得來的。當我說:「神是不存在的」,我的意思是說,我擺脫了存在於世界上的一種想法,而用一種精神上的虛無來替代,這在我所有思想裡,是一種不能體現出來的想法。結果是,這種思想和街道、和樹木、和供人乘坐的椅子之間,都沒有直接的關聯。這是一種大綜合性的思想,但它卻消失了,和這個世界並無接觸。但逐漸地,在和尼贊的談話之後,加上我自己的反思,把我帶到另一些事情上,帶到另一種思想上,而這些事情是不該消失的,把我和一個我將可見到的神的樂園連結起來,那個神是真實的唯存體。神的不存在,是到處都可見到的。事物是孤獨的,人也是孤單的。孤獨就像是一種絕對的現象。人是一種奇妙的、好笑的東西。這些想法逐漸地在我身上出現。一方面世界上的一個遺忘物,但另一方面又被世界的各個層面包圍,如同被囚禁在世界裡一樣。然而這個主體卻又能把這個世界作個綜述,把世界視為他的所有物,既能面對世界,又能處於世界之外。他不再處於其外。人就是由內與外的聯繫構成的。您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p.423-424



《與沙特的對話》Entretiens Avec Jean-Paul Sartre août-Septembre 1974Simone de Beauvoir1981(左岸文化2006
讀畢於201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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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夏,波娃與沙特(69歲)到羅馬度假,兩人以錄音方式將對談作記錄。
此中譯本以法文本為主,和英譯本參照對讀之後譯。(p.3
此書上冊和另外五篇附錄,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以《告別式》由聯經出版(波娃1970-1980日記有關沙特的部份)。(p.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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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誕辰紀念,就順便po了吧。

莞爾一:其中一篇對話名:論月亮。
莞爾二:他不喜歡吃番茄。
結論:這人的狂傲,令人又氣又好笑。 

1 則留言:

  1. 存在與虛無 L'être et le néant
    http://meliodaseren.blogspot.tw/2016/05/letre-et-le-neant.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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