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日‧Ecclesiastes

        出門時帶了一些書，回程時又帶了更多回來。雖然非此行目的，但行李和精神都富足得緊阿。 

        放假後的真讀書，先挑軟的來。讀The Know it All，從捷運上一路咯咯傻笑回家，阿娘一直問我在笑什麼，後還推薦為阿爹的機上讀物。該書作者讀紙本大英百科的毅力和偏執，頗符我的怪人興味，幽默程度堪比《我在DK的出版歲月》，又能以八卦報生活花絮的方式來長知識，快哉。

        這本大英百科狂想曲，實為作者軼事的類生活日記，知識追求倒在其次。厚厚三十二巨冊消化成一本小書，他再濃縮而成的恩格斯和歌德，滋味深刻。之前聽聞大情聖歌德的全才，但恩格斯紡織廠外的人生才真驚奇：

恩格斯（Engels, Friedrich） 　　 

        我向來以為恩格斯是馬克思／恩格斯這對搭檔中比較遜色的那一半。哪知就某些方面來看，恩格斯比他那個較為人知的同胞有趣得多。我最喜歡恩格斯的地方，是他有過雙重生活的本事。他出生富裕之家，父親在曼徹斯特有家棉紡廠，在普魯士有家紡織廠，恩格斯便靠著家族事業過了三十年好日子。白天，他是很有效率的德國生意人，咀嚼數字，商定交易。下班之後，恩格斯就寫起反對資本主義惡魔的文章，口沫橫飛。        

        就外表上看來，他似乎適應得很好。大英百科說，「他參加合唱團，經常去馳名的市議會地下室餐廳，成為游泳高手，還練習擊劍和騎術（他在獵狐時騎得比大多數英國人還快）」。這真是我在大英百科所見過最驚人的形象之一了，僅次於亞當斯的糞堆。沒想到合力創建現代共產主義的人，竟然會跨在去勢的馬匹上，一身紅夾克和馬褲打扮，帶著德國口音喊著獵狐的呼喊聲「呔嗬！」。獵狐結束後，可以想像恩格斯會回家去，泡個澡，然後振筆疾書長篇大論，呼籲紡織廠工人去吊死他們那些萬惡的獵狐資本主義老闆。到後來，恩格斯終於升遷成為曼徹斯特棉紡廠的合夥人，他​​在那裡仍然繼續帶德國蒜腸回家，「從來不讓他的共產主義原則和對資本家的批判妨礙到公司的營利業務活動」。順便一提，恩格斯在寫煽動文章和獵狐之餘，還能抽出時間學了二十四種語言。

        所以這就是恩格斯──最極端的富有開明人士。...... 

        不過以恩格斯的情況而言，他這種懷著超現實矛盾而生活的本領倒是發揮得很好。如果恩格斯不是白天到公司辛勤上班的人，就不會有錢寄給那個揩油的馬克思。沒有了恩格斯給的津貼，馬克思就不會有時間去構想規畫出他那些革命理論，俄羅斯或許永遠不會變成共產國家，而華倫比提也永遠不會寫出《烽火赤焰萬裡情》那個劇本（描寫一名左傾的紐約作家，於一次大戰期間偕同妻子前往俄國參加革命，並回到美國成立共產​​黨的故事）。所以大英百科教導了我，讓我知道虛偽也會發揮功能。當然，要是恩格斯沒有為一個漏洞百出的社會體系背書，可能會比較好一點，但凡事總難兩全嘛。（p.121-122）

       除了偉人之外，他讀「傳道書」也是一個亮點。

傳道書（Ecclesiastes）

        這是舊約聖經的一卷。我不認為自己算是讀過舊約聖經；〈創世紀〉我念得頗熟，還有「十誡」（我喜歡條列清單），但其他很多部分就霧煞煞了。大英百科在此提供了很方便的〈傳道書〉導讀： 

        （作者）看透這世情之後深信「快跑的未必能贏，力戰的未必得勝，智慧得未必得糧食，明哲的未必得貲財，靈巧的未必得喜悅；所臨到眾人的是在乎當時的機會」（第九章十一節）。作者認為，人的命運不是受到正邪左右，而是掌握在神手中之不可思議的奧祕（第九章一節）。想要弄明白這種奧祕，從而得到所需智慧去鞏固自己命運的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或者也可說白費心機。面對這樣的無常難測，作者奉勸世人，不如就趁著能享受的時候，盡情享受神所提供的一切美好事物。 

        這太棒了。讀了七千多頁、累積了幾百項資料之後，我一直可望增加深度和廣度。沒錯，之前確實讀過戴爾那首詩，但那只是帶有嘲諷而已，眼前這段才真是說正經的，是我閱讀大英百科以來最有深度的一段文字，堪稱智慧格言。真是一針見血，否則怎能解釋我在高中認識的笨蛋蠢貨而今竟然年薪幾百萬呢？又怎麼解釋那些才華洋溢、人又好的朋友，如今卻還在健康食品店裡賣小麥草汁呢？怎麼解釋馮迪索走紅演藝圈呢？沒錯，人生確實非常令人失望、沒理性、不公平到荒謬的地步，然而〈傳道書〉卻針對這個事實提出了最正確無誤的反應；既然無能為力，何不今朝有酒今朝醉？從小事得到樂趣，譬如對我來說，這些樂趣如茉莉的笑聲、某種好吃的洋蔥蘸醬、我們客廳裡那把破爛卻出奇舒服的皮椅。 

        第二天我還在想著〈傳道書〉。萬一大英百科能提供的最好部分就是這個，那怎麼辦？萬一讀到E冊的三百四十七頁就發現了人生真諦怎麼辦？大英百科不是傳統書籍，所以沒道理到了最後才會出現壓軸的大啟示。Z字首的最後一條「日維茨」會比〈傳道書〉更有深度嗎？或許吧，但我很懷疑。（p.106-107）

         這位先生讀到的百科導論太片段，接收信息偏頗有誤，可能還沒讀到傳道書第十二章的結論。正巧兩週主日崇拜都講傳道書，在富得流油浪費無比的美國、聽才智萬貫的王者講虛空，違和也貼切。科技的disconnect和工作的alienation，講員們詮釋的古舊經文在今日仍新鮮。再更前些時日讀英文經節，The more the words, the less the meaning (6:11)，才發現，圖資學界所援引的箴言，三千年前就有人講過了。

        讀百科全書的痛苦與快樂，藉長時間待在圖書館和資料流裡的攪和，自己稍能體會。
        學期中的一天，花了三個小時待在總圖參考書區（順便掉了第一次學生證），走馬看花那些比想像中要多很多的「參考書」：百科全書、語文字典、專業字辭典及統計資料。這些「書的書」瀏覽完不知何年，更何況那些持續在紙裡跟位元裡暴漲的資訊。遙想編輯們的心血魂魄，並去年統整校園中英人名索引的虛空，幾千位非泛泛之輩的名字也只能濃縮在excel檔上的一格格，不如歸去的念頭在辦公座椅上更加強烈。想起小時候聽講道想打瞌睡，塗鴉完週報、研究完插圖，只好把聖經從創世紀一頁頁翻開翻到啟示錄，看是否能在講員下台前把它翻完。翻完後成就感和空虛感雙生：終於翻完了「一本書」。

               

        讀傳道書，除了講道和讀閒書的意外收穫，在更前些時日，讀李約《祂展開翅膀》的其中一篇，提及所羅門在傳道書和雅歌、卷與卷之間作者身分轉換的連結，能如此讀經，實在讓人驚喜。而這些藏在字句中相映的亮光，往往使人目不暇給，聖經之外亦如此；因為害怕遺忘跟記錄的偏執，腦容量裝不下的，只得設法外包給雲端，總相信這些被刻下的晶亮透過科技能串接成星空，不同眼睛畫出的不同星座，卻被同一片天感動。

        找尋意義，才是目的；遇見，或可視為機率或偶然，但我寧願相信，閱讀和被閱讀、找尋與被尋，是在一個更大的故事和脈絡底下進行，不會如此單純、只是「自己的事」。

*

        這次赴美日期提前，行李和心情在出發前的半夜仍亂糟糟，還不及消化北國門的情緒，全都先打包上了機。人往前飛了，心還留在後頭。

        上帝一直很恩待張家人。

        從奶奶在台北檢查出異狀、回美治療後，這一年多，四散各地的家人，密集地透過電郵往返，報告奶奶最新消息、聯絡彼此近況。我們照常度日：年底仍一起挑照片趕工家庭月曆、偶爾節期或暴風雪電話、家庭禮拜不忘代禱，去年更好不容易齊聚、幫奶奶過大壽。兩個小鬼也有幸能輪流去陪爺爺奶奶，而我了不起的編輯大人阿娘，更是整合所有張家人和奶奶各地親戚朋友的稿子、挑選數百張照片，編成一本感恩文集。全家人在不同時區校稿、挑選封面的往來，回想這些過程，雖瑣碎、但快樂。

        奶奶情況急轉後，夾著動不了的期末和北國門，以及五百多本文集的印刷日，原本未定的行程終於確定要出發。只能在禱告中急切地向上帝求，讓我們能趕得回去，更希望奶奶能見到印好的美麗文集。

        兩個禮拜在美，屋外冰天雪地，我們樂得在家吃好睡好，陪病床擺在客廳的奶奶，一起在相連的飯廳用餐點心、聊天大笑，或螢幕書本瞌睡。奶奶少數清醒的時候，每日例行，除了離開老人公寓前一起禱告，就是大夥輪流念文集給她聽。

        第二還是第三天傍晚，小姑姑沿著床緣為奶奶按摩雙腿時，阿娘指定我念小姑姑的文章（朗讀規則：不能念自己的），讀完又再讀了阿娘的文章，還發現這妯娌倆文章有相互呼應之處：奶奶幫媽媽們坐月子的時光很值得懷念。我噗哧念完了文章的最後一段（外婆稱讚我阿爹有教養是來自家傳），才曉得不能念自己文章的原因：阿娘暗示姑姑在擦眼睛。
        隔幾日，星期五下午，堂姊Cindy從費城上課回來。她拿了一本文集，我們坐在老人公寓的另一個房間，我看她慢慢地念著方塊字，後來忍不住幫她念完大伯母和大姑姑的文章，兩個人坐在床上、靠著牆，一陣咯咯傻笑，又是一陣安靜。

        念文集的時候，我只敢專注第盯著書頁上的字，不敢看任何人的臉。情緒在字裡，已過度飽和。那些最傷心，已都寫在那封要讓骨灰灑向大海回到中國的電郵裡；眼淚流完，我們曉得，有一個不再有眼淚的地方，誰正笑臉迎人的在等待。

       聽大人自然地討論之後安息禮拜的方式，那股平安、並一絲歡慶，如此真實。

       感謝上帝，透過一位安靜堅定的師母的生命，為整個家帶來祝福。知道下一次再去美，迎接我們的會是什麼，但我們不害怕死亡，因為，那只是回到另一個家的過程。

        「這些人從遠處望見，且歡喜迎接，又承認自己在世上是客旅、是寄居的。他們卻羨慕一個更美的家鄉，就是在天上的。所以神被稱為他們的神，並不以為恥，因為祂已經給他們預備了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