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6日 星期四

面向過去而生

        我不知道別人怎麼做歷史研究,在我,歷史是人活過來的,如果一個好的木匠都可以認為他聽得到木頭的聲音,那麼,我們不也應該傾耳諦聽埋藏在史料裡的聲音嗎?讀者或許覺得這話太玄了,不過,比較重視「人」的歷史研究者多少認為「empathy」(同感共喻)是可能的,也是很重要的。陳寅恪先生所為「鑽為既深、神理相接」,能以心喻之,應就是這個意思。我認為,他相信「傾聽」是我們通往過去的世界的路徑——或是過去得以來到現在的方式。他的詩句「地變天荒總未知,讀聽鳳紙寫相思。高樓秋夜燈前淚,異代春閨夢裡詞。」說的不也是一種「聽」?而這「聽」是寂寞的、是超越時空的、是感極淚下的。在後現代主要宣稱「言語道斷」的潮流裡,作此主張,毋寧是落伍的。那麼退一步想,或許能否「如實聽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努力想聽,更努力想聽真切。像「招魂」一樣,我們企望把過去召喚回來,在對過去的渴戀中,賦予現在某些多於當下的意義;彷彿沒有過去的現在是生命的殘缺。
--〈圖書館遊走紀司〉p.78-79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罔不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眾裡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原詞作「驀然回首」),那人正(原詞作「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這是讀者再熟悉不過的。王國維的三境界說,其實是一種對理想,甚或是真理的追求。在此先不談可能的深遠奧渺的寓意,僅就學問的追求而言,做研究的人大都有「衣帶漸寬,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經驗,然而做自己想做的事,追求自己想追求的東西,哪需「終不悔」的自矢與告白?
--〈圖書館遊走紀司〉p.83

        面向過去而生的「向」字,讓我們在二十一世紀初不至於陷在「永遠的現在」的爛泥沼中,讓我們和過去取得一絲連繫(註)。在這裡,我不想重複一些老化,例如歷史能豐富我們的生活、增加我們的思考深度等,我想說的是,面向過去而生,就像向南的家屋,在天寒地凍的冷冬,有陽光可煨暖。它讓我們聽到那些「以身相代」的青年的聲音:「為了……,我才活著。」於是,人們方能自問:我們值得他們的犧牲嗎?我們值得他們劫後餘生的苦楚嗎?如果呂秋鎮在最難撐的時刻,有過這樣一絲朦朧的念頭:「這世界終將有人知道我受的苦,我的犧牲,我的信念。」那麼,我們是否辜負了他?
        我們無法不定著當下的時空,就像屋舍無法不座落在某地,但是,如果我們稍微調整一下站立的方向,時常(但不必時時刻刻)面向過去的話,我們或許必較能反思當下社會,有所堅持、知所拒斥。以此,面向過去而生,看似消極,不能不說還有些積極的意義。事實上,作為一個史學的藝匠,我並不需要證示面向過去而生的正當性,就像陶匠不需合理化轉轆轤為大千世界的人生。但是,一位哲人不也曾說過:過去走在我們的前頭。果如此,我們能不偶爾如引頸眺望前景一樣回首睇視嗎?
註:「歷史的記憶,已然死去」是普世的現象。艾瑞克・霍布斯邦在《極端的年代》中說:「過去的一切,或者說,那個將當代經驗與前代人經驗承傳相連的社會機制,如今已經完全毀滅不存。這種與過去割裂斷絕的現象,可說是二十世紀末期最大也最怪異的特色之一。許許多多在世紀末今天的青年男女,他們的成長背景,似乎是一種永遠的現在,與這個時代的眾人的共同過去,缺乏任何有機的聯繫。因此在這個兩千年紀元將盡之際,歷史學者的地位遂愈發重要;因為他們的任務,便是記住已經為其他人所忘懷的歷史經驗。」但願「永遠的現在人」有這樣的自我認識。譯文引自艾瑞克・霍布斯邦、鄭明萱譯,《二十世紀史 極端的年代1914-1991》上(臺北:麥田出版,1996),頁7
--〈面向過去而生〉p.123-124

        一個四、五十年被剝奪、親近自己的文化資源的社會,是個貧乏而屈扭的社會。貧乏,我們前面已經說過了;屈扭,指的是對自己歷史文化的輕視、甚至鄙視的心態。屬於我的世代的台灣人很少真正認為台灣歷史文化有可學習的。由於無知、由於「未受教」,他們不知道我們的歷史文化曾經達到怎樣的高度、深度和廣度。他們往往在還沒「清點」之前,先否認它。我不是盲目的本土主義,我不認為我們應該毫無分別地將過去的一切神聖化,但是,我們一定要在前人已經企及的高度、深度、和廣度上繼續努力。我們要繼承這些東西,就算過去我們被剝奪認識它、與之一起成長的機會。這不是容易的工作,但是我們必須把它當成我們的命運,我們的責任。
--〈高一生、家父和那被迫沈默的時代〉p.353

        最後,我要再重複一次。今天我們回頭看一九四七年到一九八七年國民黨四十年的統治,我們必須從精神面來看,我們必須從被剝奪面來思考,才能了解國民黨黨國軍政統治對臺灣社會所造成的破壞和斲傷。否則,國民黨帶來的經濟成功、社會「安定」,將讓我們陷入肯定權威統治的迷思中。精神面的思考,不是很容易的。今天我們社會的許多問題源自於此,源自於我們被剝奪。只有了解這一點,我們才能在被剝奪的空洞、虛無中重新出發。也只有從剝奪面思考,我們才能享有自由與民主之後,繼續關懷世界上其他地區的人民。我們被剝奪的體驗和認知,將使我們深切關懷被中國政權持續剝奪,且變本加厲剝奪的西藏人民,以及更遙遠的地方的人民。只有在這種對普世精神的肯定和關懷中,我們得以繼續捍衛我們的自由與民主。
--〈高一生、家父和那被迫沈默的時代〉p.357




《面向過去而生——芬陀利室散文集》・周婉窈・允晨文化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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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的正經書摘段落。
經過一個多月論文和日劇的轟炸,才發現要讀完一本書,真的很難。懷念起從前自在讀書、寫心得的時光,覺得那段時間的自己,真是既有毅力、又有閒情啊XD

最早聽聞周婉窈老師的名字,是在瑞松的通試課。那時候讀了一篇她所寫的〈歷史的記憶與遺忘:「台籍日本兵」之戰爭經驗的省思〉,她的名字自此在腦中記上了一筆,和台灣史綁在一起。偶爾,在歷史課綱的相關訊息中,也會看到她的名字,也或許是這名字相當特別之故吧。之後讀到許菁芳的部落格,看她所推薦的留學生書單,就先從學校圖書館借了書,後來又默默地直接在讀冊下了訂單。讀著讀著才知道,原來她可是現在文院院長的夫人哪(系圖中掛著弱水的題字,我認為是全系館最好看的)。

讀作學女子的心路歷程,心中好生膚淺的羨慕:亮麗的光環、所處環境之優美,外加全球走透的人文薈萃與交際。然而,作學必經之孤寂和所需之耐心沈穩,不提歌喉戰的慘烈學術環境,自己終究是望之卻步。所以,還是當當這些人的讀者就好了吧。在字裡行間享受行文之精麗,感受作學之甘苦,並感佩人文學者之氣度與沈痛。哎。作為和論文奮戰時的消遣和宣洩,感受「過去走在我們的前頭」,這本散文予人的安慰,還是不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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