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蒂翻開手記本,開頭是一篇她十八歲時嘔心瀝血創作的小說,篇名
還用藍色麥克筆書寫:《風的故鄉》。這是一篇孩子氣的、極度缺乏寫實
精神的愛情小說,故事中的少女主角一個人獨自旅行尋找自由,結果遇到
一個令她迷戀不已的夢中男孩,她拋棄一切追求男孩的愛,最後得到男孩
故事在左支右絀的貧乏情節中戛然結束,留下了小半本的空白紙頁。
這小說可以說是叫人汗顏的少年習作,可是看完之後,當年的情感卻如星
星之火燎燃了起來。小時候的馬蒂常夢想遇見一個男孩,這男孩無比聰明
而且完全了解她。她也常夢想自己可以變成一隻小鳥,自由自在地飛走。
當然這樣完美的男孩從來沒有出現。至於小鳥,她後來在書上讀到這樣一
段文字:人們常羨慕小鳥飛行的自由,可是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多半的
小鳥終生都棲守在同一個巢,只能在很固定的領域中飛翔;而候鳥,因為
天賦的習性,每年不由自主忙碌地往返於南北之間,飛行在同一條路線之
上。
這樣子,你能說一隻冉冉飛騰而去的小鳥自由嗎?
--p.41
......「我叫馬蒂,今年二十九歲。台北人,不,江蘇人,台北出生。輔大
外文系畢業,主修英語。已婚……現在分居。我在一家電腦公司上班,擔
任秘書,血型A型,……現在住木柵……」她的速度緩了下來。
「這就是妳?」
「是啊。」
「我所聽到的,都是社會階級或團體的標籤,是從一般社會認同的角
度下去描寫的妳,那是別人眼中的馬蒂。試著不要用縱向的時間來丈量妳
的生命,還要橫向去探測妳生命中的深度,然後拋開社會符號,再告訴我
妳是什麼人。」
「我,馬蒂,……今年二十九歲,沒有一年過的是我想過的生活,我
花了目前生命的三分之二在讀教科書,我很孤獨,那是因為我從小沒有家
,個性又內向,我很愛幻想,可是又好像太懶,我有滿腔的柔情,可是不
知道該去愛誰。我現在又上班了,可是上班好像讓我更茫然……我很想做
一個我行我素的人,不用向別人交代我,不用跟別人一窩蜂地去追求那種
典型人生,我渴望長出翅膀,自由自在飛翔。這樣的說明,及格了嗎?」…
「……當妳說妳不自由時,不是指妳失去了做什麼的自由,而是妳想
做的事得不到別人足夠的認同,那帶給妳精神上或道德上的壓力,於是妳
覺得被壓迫,被妨礙,被剝奪。馬蒂,翅膀長在妳的肩上,太在乎別人對
於飛行姿勢的批評,所以妳飛不起來。」
--p.103-104
「你們看這片燈海像什麼呢?」素園問。
「像一隻千眼巨獸。」吉兒說,「這隻獸渾身都眨著晶亮的眼睛,每
隻眼睛都有一個靈魂,每一隻眼睛都以為有自己的獨立生命,獨立作為。
其實眼睛都錯了,它們不知道,其實它們都是附身在巨獸身上的一個器官
,他們以為自己可以完全自主,其實巨獸往東它們就全體往東,巨獸呻吟
他們就全體受苦,巨獸思考他們就全體困惑。有時候其中一隻眼睛覺醒了
,開始反省這到底是它的生命,還是它生活在一個更巨大的生命中。但它
只有更迷惑,因為它不能確定這樣覺醒思維的是它自己,還是巨獸。我也
是巨獸身上的一隻眼睛,脫離巨獸,我就乾燥死亡,連眼睛也不是……一
隻失群的螞蟻可以稱之為一隻螞蟻嗎?不是了,它只是一點點神經原的組
合,茫然懵懂,原來在蟻群中建築巢穴儲存食物的智力都不復存在了,它
只能像在夢中一樣走來走去,一直到死。這隻巨獸,它生成了我們,我們
又組 成了它。你們稱它為社會,或者是命運共同體,本質都一樣,這隻獸
長得美我們就美,它長得惡我們就惡……sad。」
--p.134-135
「一直以來,我以為問題出在台北,這是一個太擁擠太緊張的城市,
我們的生活,都在拼命爭出頭的過程中卡死了。我苦悶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我其實知道該怎麼辦,可是卻軟弱的沒有力氣去改變。我想問題跟
台北無關,而是在作一個人,沒有選擇的,作一個文明的現代人,在我們
的世界裡,享有最豐富的智識,與最荒蕪的精神生活。海安,你選擇逃離
它,吉兒你寧願改善它,我想我也應當去找到自己的答案。」
--p.261
《傷心咖啡店之歌》‧朱少麟‧1996(九歌增訂版2005)
讀畢於20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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