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9日 星期六

我摺疊著我的愛

〈關於揮霍〉

  錦媛:
  功課忙嗎?我可以想像你在書桌前聚精會神的樣子,還有周圍 ​​那滿滿
的書。

   與你相比,我的閱讀好像是太隨興了吧。 有時候,會去買一本書只是
因為書裡的一句話。
  前兩天,在商務印書館看到梁宗岱的《詩與真》,原來只打算稍微翻
翻就放下來的,可是,忽然看到一個句子,就是但丁《神曲》裡的第一句。
  平常我所讀到的這句,不外是:「當我行走在人生的中途」、「當人
生之中路」,或者是「當我三十五歲那年」這樣的譯文。
  然而,梁宗岱譯出的卻是:
  「方吾生之中途」……
  這麼端麗的句子,是對人心的一種碰撞。
  能夠譯出這麼美好的感覺的人,寫的書應該也很可看,於是,我就買
了這本書,並且在回淡水的捷運上,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
  果然,雖說是遠在民國十七年到民國二十五年這幾年寫成的文章,可
是,一翻開來,有許多段落就好像是此時此刻專門在為我解說的一樣,使
我不得不一頁頁地細讀下去。
  在說到為什麼鍾嶸竟然​​只把陶淵明列為「中品」時,梁宗岱是這樣解
釋的:
  「……我以為大部分是由於陶詩的淺易和樸素的外表。因為我們很容
易把淺易與簡陋,樸素與窘乏混為一談,而忘記了有一種淺易是從極端的
緻密,有一種樸素是從過量的豐富與濃郁來的,『彷彿一個富翁的浪費的
樸素』,梵樂希論陶淵明的詩是這樣說的……。」
  錦媛,忽然之間,我就想到了你一再向我解釋的「揮霍」,還有米蘭
昆德拉所引用的捷克詩人楊·斯卡瑟的那段詩句:

  詩人並不發明詩
  詩在那後面的某個地方
  許久許久以來它就在那個那裡
  詩人只是發現它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心裡有些地方亮了起來,而這個時候,我乘
坐的這一列車也剛從關渡站後暗黑的隧道裡右彎出來,眼前就是淡水河的
出海口,對岸的觀音山用很濃很重的大塊墨綠,把寬闊的河面反襯得明亮
極了。
  置身在這個物我彷佛都通體透亮的時刻,心裡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愉悅
和感動,好像隱隱知覺了那個巨大的存在,可是,要向誰去道謝呢?
  錦媛,這是多麼幸福的時刻!心中所受到的碰撞不止一處,也不只一
個方向;忽然間好像領會了許多東西,可是,在同時,又很明白這些領會
是窮我一生也不可能把它們召喚出來,更不可能去一一解釋清楚的。
  錦媛,人生會不會有這樣的剎那?忽然感知到了自己周遭如此巨大的
存在,在無垠的時空之中,我的生命,只是那如沙如塵極為細小卑微的一
點,而周遭的深邃、浩瀚與華美,對我來說,卻都屬必要,也都屬浪費。
  關於「揮霍」,你給我的一封信中引用了巴岱儀(G. Bataille, 1897-
1962)的一段話,我的了解是如此:
  「有機體的存活,受地球表面的能量運作所決定。通常,一個有機體
接受的能量都超過維持生命所需。這種過剩的能量如果無法轉而供給另外
的有機體成長,或者,也不能在一己的成長中被完全吸收,它就必然會流
失,絲毫也不能累積。不論願不願意,它都必然或似輝煌或如災難般地被
揮霍殆盡。」
  不論願不願意,每個生命,都必須激烈地以或悲或喜的方式,來釋放
自身那豐沛的過剩的能量。 錦媛,這就是我所能了解的「揮霍」嗎?
  生命本身,是宇宙最深沉的秘密,是奢侈的極致!
  有一年夏天,睡在花蓮瑞穗的山中,夜晚仰望星空,發現星群聚集得
又多又密,竟然有了像浮雕一般的厚度,又像是我們在濕潤的沙灘上用力
撥弄出來的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漩渦。 那漩渦之中,星群的密集度,比梵
谷所畫的星空不知道要超過幾千萬倍!
  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星空,在震驚的當下,我的心中也彷彿接受了一
種難以言說的碰撞,覺得悲傷,卻又感受到深沉的撫慰。
  一如詩人所言:
  「許久許久以來它就在那裡。」
  是的,它其實一直都在。 那一刻,我只能說,好像是簾幕忽然被拉開
一角,我才知道,環繞著我的竟然是如此幽深寬廣的舞台。
  海北的兄長,劉西北教授,也是位物理學家,二十多年前了,他曾經
對我說及一段他在實驗室裡所受到的觸動。
  那是更早以前,用電腦做計算越來越得心應手之時,有一次,他把原
來是以字母來做區別的範圍,都換成用不同的顏色來代表(譬如以深綠代
替慣用的A,以淺藍代替B等等)。那天深夜,走進實驗室打開電腦,忽然
看見用顏色來作區隔的驗算結果,竟然呈現出如蝶翅又如萬花筒般的畫面,
繁複、炫麗、對稱卻又變化多端,那震撼讓他久久不能平復。
  我追問他做的是什麼實驗?他起先笑而不答,待我再問,他的說法卻
讓我至今難忘。
  首先,他聲明,如果用正確的方式來向我解釋,我是絕對不可能了解
的。 所以,他只能以錯誤的方式向我稍作形容,也許,我反而還可以試著
去想像一下那實驗的面貌。
  然後,他說,我們每個人在輕輕一揮手、一回身之際,周圍的空氣裡
會有許多相對應的細小的力量,以無限繁複的方式延展或呼應著我們的動
作;當我們行走之時,身前身後,有許多細微的、眼不能見的波動和變化
也如影隨形,宛如彩翼、宛如織錦的披風。
  錦媛,這就是在物理學上可以演算,可以證明巨大的「揮霍」嗎?
  生命的面貌,遠比我們所能見到的更為精細、繁複與華美。
  錦媛,如果我在十字路口與你不期而遇,我們互相揮手的那一剎那,
就會有隱形的蝶翅在空氣中緩緩舒展,整個世界,為你的一顰一笑,一舉
手一投足,不斷地變化著奢華無比的畫面。
  想像著這一幅畫面,這原本是無比真實的存在,卻由於我們自身的眼
不能見、手不能觸、耳不能聽和心靈的無所感知,而被忽略甚至被否定了
的世界。 錦嬡,我因此而明白了,這世間的一切「隔閡」想必也是如此。
  對「真」是如此,對「美」是如此,對「詩」更是如此。
  所有的詩人在「發現」詩的過程裡,都必須透過一己的生命,將實現
中的觸動重新轉化。 而由於生命的厚度不同,感知的層面與方向不同,
(甚至包括那不甚自知的暗藏的信仰的不同),呈現出來的,就會有千種
不同的面貌。讀者去閱讀與品評之時,又會由於自身的差異而生出更多的
變貌來。
  「南山」恆在,「菊」在秋天也總會綻放,但是,當詩人寫出「採菊
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後,便成為千古傳誦的文字。
  一首詩之所以會包容了這麼多生命現象,被這麼多的心靈所接受,也
許不全是因為文字本身,而是在所有意涵之間的可見和不可見的牽連。
與心之間的觸動,不也是會生發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憂傷和喜悅? 如透明
的蝶翅,宛如隱形的織錦的披風。
  所以,我們其實無權判定,何者是「紀實」,何者是「夢幻」,相對
於宇宙的深邃與浩瀚,我們甚至也難以判斷,何者為「廣大」,何者為「
狹小」了。
  如果有人感知了你所不能感知的世界,因而親近了你所不能親近的
「美」之時,請別先忙著把他的詩作歸類為「夢幻」,因為,​​有可能,他
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紀實」。
  當然,我們也無法斷定,那些激昂慷慨,所謂擲地有聲的詩篇;那些
在詩中以豪俠和烈土自許,期盼著自己的詩筆能如刀如劍的詩人們,在此
刻是否更近於「夢幻」?
  這渺小的一生,在巨大無比的時空裡,簡直難以定義。
  齊邦媛教授說:「對於我最有吸引力的是時間和文字。時間深邃難測,
用有限的文字去描繪時間真貌,簡直是悲壯之舉。」
  可是,每當新的觸動來臨,我們還是會放下一切,不聽任何勸告,只
想用自身全部的熱情再去寫成一首詩。
  所謂的「揮霍」,是否就是這樣呢?
  回答我,錦媛。

慕蓉 二○○二十三



《我摺疊著我的愛》席慕蓉(圓神2005
讀畢於2009.02

*
高二高三,去補習的路上有一家金石堂,偶爾消磨,也漸漸累積了點點閱讀和偷閒的時光。我在那裏認識了簡媜,還有席慕蓉。

高中不懂書,又喜愛胡亂買書。這本連著《刺蝟的優雅》還有另一本忘了,是高中謝師宴(暑假的第一天?)班上一票人吃完昂貴的日本料理後跑去附近的信義誠品買的。

回家翻書後一陣狐疑,我最喜歡的那一首詩怎麼不見了?原來,我在金石堂讀的是另外一本,這本《摺疊》就是被這篇序給騙扁了荷包,心甘情願地把它贖了回家。

我一直沒有讀詩、也不懂詩。
大學累積,現在想的到的,另外只有余光中和聶魯達。沒了。
但我真喜歡這篇。有最切身和喜歡的捷運風景,更有對生命的極度細微,還有對時間無情的熱烈抵抗與擁抱。因為詩和字裏,有對生命的揮霍和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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